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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随笔】探病记

冷酷仙境,温暖牢狱: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她的气色比上回好多了。头发甚至长了很多,从头顶的中心转成一圈,刘海已经超过了眉线搭在镜片上,需要对面的人偶尔伸手帮助撩开去;几处浓密的堆叠在一起,朝阳的那面发出刺眼的银白光泽。如果有足够的时间,可以坐下来好好数一数那一缕缕的雪丝。就这样度过一整个下午多好,可以一起不知也不管今为何世。

       在一个垂死的人身上看到仍在运作的新陈代谢,看到生命仍在自顾自地蓬勃,虽然挣挫着,却以头发的旺盛生长显示着倔强的胜利,反而有一种惨酷之感。像荒园里倒下来的一节朽木,发潮,霉烂,爬满菌类和青苔,却又让你看到那悄悄冒出来的青嫩叶芽。除了互相表达惊异和赞叹,也没有其他的办法。说的人和听的人,都知道在将来的某处,大限总会降临。于是一起转过头去,不再注意身体的战场上短暂而虚幻的胜利,只是去欣赏窗外好得不得了的冬阳。

       病号服对她来说太大了,裤带几乎系不住她嶙峋的腰,松松地吊着。抚拍她的背就像一场噩梦,脊柱向后弓弯着,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皮使它不和躯干分离,一段段骨节硌着手。上衣的前襟上沾着饭汤干了之后的白渍。说话间口中不断蹦出刚吃过的栗子沫。掀开被子,在下午强烈的光束里,看到无数小小的粉屑欢快地飞散开来,如雪霰般扬扬洒洒,又仿佛宇宙中的小小星尘,在无尽的时间里飘啊飘,缓缓落到地上或对面的人的衣裤上。

       她其实都知道。可是也不想去管了。年轻时要强,即使要动大手术也不愿告诉家人,一辈子活得独立、坚强,甚至看上去像在自虐,就是不愿意给别人造成麻烦。现在也不像一开始来的时候那样,仍坚持着自己吃饭穿衣打扫。她心有余而力不足了,她是真的老了、累了。而最后一段时光,将永远在这个打着空调的温室里度过,没有也不必有春夏秋冬。

       这里充塞着和她一样等死的人。虽然就要死了,但时间仍是过得缓慢,慢得要死。从早到晚,呻吟声、咳嗽声、呕吐声在这个房间的各个角落此起彼伏,包围着她,敲打着她。各个年龄段的人一起涌来,在这个房间里都能算年轻人。他们有的挂着一两滴泪,有的红着一双眼,围堵在某个床位前,对躺在那里的人观察一阵,交接一阵,临了再趴在那人的耳边说“走了啊,下次再来看你。”说完又一起退出去……躺在那里的人依靠营养液维持,维持到一个又一个“下次”。

       唯一快乐的时光就是坐在那里看书、翻报纸。床位临窗,虽然视野里除了高楼就是高楼,但是天气好的时候阳光还是会将整张床笼罩,并不吝啬。她知道张爱玲已经过气,《巨流河》写得不错;她感叹大陆再难出一个胡适,也隐隐直觉到普京不简单……看着看着眼皮就重得渐渐抬不起来,然后就会做梦,有时也不做。梦都是回忆,这一辈子跟哪些人一起过来的,去过哪些地方,遇过哪些事情,在梦里又都温习了一遍,还好没忘。想忘也忘不了。

       临走的时候,她扶着床坚持要送我们出房门。等我们走远了,转弯了,快进电梯了,她还站在那里。走廊里逆光,渐行渐远中回望,只剩一个几乎可以忽略的小黑点,顶部闪着银色的光。

       分别的最后一秒,她抬起蜷成一团的枯柴般的手指,慢慢沿着自己的一侧伸开去,说:“走吧,走吧,你们就是我的半个翅膀。”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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